Eudaimonia

　　電話答錄機

──「關於愛，我們最後都
怎麼談論它？」
──「橫亙在我們之間
最後的第三者」


一　約會

燕子低迴的午後
悒鬱的熱帶低氣壓
驟襲而來
我們就收起野餐盒
在城郊的古文明遺跡中
即興做愛

撫著碑石猶新肌理
我們都好奇
為此，小小
爭執了一下
根據理論和想像，我說

可能一群纖細跋扈的海賊
像歌一樣滑進夜的國都
你則堅持是過度
進步的意識讓他們
抑棄自己

淡淡的笑是
午寐後的殘妝，當
我挽著你走回咖啡館裡
他們甚至看不出來
哪裡曾經發生過革命

「那如果哪天激進份子
拿槍嚴禁私愛呢？」
「不會的。
就算那樣，我們還有詩。」


二　約會

「是的，我們還有詩。」
旅途歸來的午後
寫下煽情的句子意淫你
在偷情的想像中
嘴角隱藏愛與傷害的意圖

「不牽手是否就代表
一種安全的關係？」

被你豢養後我耽溺於
想像背叛你的小小自由

咖啡杯餘留的吻痕
沒有成真的戀情
與女人祕密的會晤裡
以有禮的話題
和適度的微笑
我極力壓抑


三　禮物

薄荷酒，一些曲奇餅
考慮著週末該帶些什麼去看你

當然要有件新襯衫
刮鬍泡沫留下的氣味
粉紅玫瑰搭配野雛菊，準點
拿在左手才顯得得體
臨時在路過的賣場
又看到精緻小包貓藥草

是的，想像。
想像與你在一起
包好自己即將按下門鈴
再一次藉敘事偏離

一切現有的脈絡
美好的昨天與明天
那些遙遠而宏大的敘述
只是部份
在我們或許有限的快樂裡

（既然我們可以談論這些
　當前文明的最大成就
　大概就是
　使我們對彼此
　確信無疑）

「某個角度當你進入
論述時我贊同你。」
旁人艷羨而我
並不戳破你行文中
後設的寬容語氣


四　禮物

容我等一下再回答你的問題
當疑問和信徒接踵而至
我必須緩一緩速度
打開門或是按下接聽鍵

（再隱晦一些
　我從來就不需要
　對你不誠實）

整理垂落的髮絲和
凌亂的瓶瓶罐罐
來不及擦上乳液又指甲油還沒乾
但這都不是重點

但除了愛與呻吟與
包裝妥當美好的身體
我沒有什麼好送給
一個驅車遠來的旅人

除非你說
除了垂落的髮絲
散亂的棉被和氣味
還有那些不及整理的思念
未完成的畫及未出口的允諾
是的
我就僅僅是你所有想要的


五　日記

交換過的與還沒的那些
時光陰影裡
同你耳語
這些日子來我的憂思
似海如浪：

這饑饉與政變的世界
如此認真地兒女言情真的可以？
而我們真已別無所求
在擁有自己的房間與情人之後？

「追求解釋
正是我畏懦的表徵。」
在決定我們和
我們決定的架構中
還是亟欲向你傾訴
我所有的侷限

一個人看雲
不敢想你


六　日記

花錢
疲憊
陷入憂慮
重複著這些
不斷前進

想說話的時候
終於不再對你說
而對日記
對不存在的指涉聽者
對自己
對無人
對不回答的樹洞

遷徙
旅遊
從一個城跋涉到另一個城
穿衣
脫衣
從一個自己扮演為另一個
呻吟
微笑
甜美隱藏拒絕的意圖

離開
回來
生活
繼續問沒有解答的問題
繼續提供信仰好讓你
繼續質疑
用言靈
建築我們的花園和廚房

與你約好
下一次政變的時候
拋棄滿城的雨霧和二手煙
這一次
你千萬不要回頭


七　口角

即使是現在
我仍如此想念我們的動物性
和那些動物性時刻

鑿深，捏索
撕舔，極輕或極重
我們共用的下半身
共用的藉口
並以彼此的痛苦為樂　為榮

彷彿是深淵，彷彿
是另一種形式的器質性愛

生活的一些細節
謊言、粗心、個性上的弱點
像所有情侶那樣爭吵
和好，道歉再致歉
終老

彷彿是生活，彷彿
是一種日常的風景，不可
或缺的情趣

「當你拾起破碎的我時」
你咬著我的耳朵說：
「別忘了你自己的。」
是，交纏的舌
如我們的意志，如利害，如
我們餘生無告的困惑
永遠，永遠都在尋找
更多的事做


八 口角

我終究要拾起自己對愛情的
羞恥以及以往搭築的藍圖
在夢魘裡傾倒一切的不滿
以怒吼和不曾滴下的眼淚

現實總是對「我們」不公平
不再使用雙數字眼至少是
我意志微弱的妥協

等待你赴宴歸來的夜晚
守著未被提領的慾望和即將透支的
浪漫情懷
雨還沒有落下
秋颱在我們的憂思之外悄悄逼近

我們只不過為了安慰彼此
卻交換著安全無虞的話題
偷情的感覺像是
偷偷剽竊心愛詩人的句子
避著指涉讀者的眼睛
期待被窺視與理解
一種不被滿足的滿足


九　簡訊

雨落進夜的時候
我們開始從盡頭往回走

──「我等了你很久。」
（美好的錯誤
　使我們彼此寂寞
　即使原諒也是
　早已備妥）

──『可是我一直都在…』
（我們都知道我們什麼都沒說
　或至少你知道
　而我也知道）

──「你不愛我，」
（當第一百次真心說願意
　已不需面對心中的獸）

──『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有戀人
　終將成為妻一般的存在
　偶爾豐盛的晚餐與吻擁
　不過是說來話長）

一段記憶在失去後
被完整地回想
我們稱之為挽留。
一片落葉經過
從此便再難專心
度日，虛構

「但是」，但是
請你跟我走

無論外頭的雨


十　歪曲

開始引用理論之後
我掉入了後現代的陷阱
在第十段論述當彼與此的位置都不再固定
有什麼是能夠在通過我們隱喻繁複的夢境之後
仍能保留不遺失的？

沿途撒下麵包屑
遵從老舊文本最令人熟悉的意義
我試著回溯開始
冒著誤讀的危險

最初是很簡單的
字和字被擺在一起
但意義總是最後才產生
我如何能確定「我」是「你」的最後版本？

當文字日漸貶值
我又該如何負擔那一再交混、加乘的意義？


十一　獨白

所有的詩不過是試著隱晦
但卻讓作者變得更誠實
暴露在被理解的陷阱中
才發現勉力用文字維持的偽裝
早已衣不蔽體

且充滿發洩的痕跡
總是負面的、激情的
那些無法用言語直接說出的
化為無聲的方塊排列成一道
崎嶇的牆
在阻擋攻擊的想像中
沾沾自喜

在這裡當然不會有一個讀者
突然出現
在你匆忙從公廁開門、洗手的尷尬瞬間認出你
要求簽名或印證一個他誠心的理解
但試著假設這樣的情境
身為作者的我們依然感到虛榮

如何忍受將被理解的可能
仍繼續書寫
像一個有著多餘羞恥心的娼妓？
我的要求是讓我站在觀眾席空無一人的舞台
安靜獨白
讓魔法發生在話語落地的時刻
讓某種神秘的機運攜帶意義
化成雨滴
或浸濕
或蒸發
但這樣的要求顯然太過複雜


十二　偶像崇拜

時代過去
我們膜拜新的女詩人
對文字著魔的人以隱晦的方式
偶像崇拜
不要求簽名與親吻
在她們熱烈的眼神和衣鬢的薰香中
我們兀自陶醉如逢魔的時刻
那即是我們的降靈會
是怎樣的機運讓出生於不同世代的詩人
在小小的教室和紙頁上相遇？
共同引用著女巫的咒語和舞步
讓各異的夢境相染
那一夜我感覺有火光從我們的注視中迸發

是的，我們極難區分使我們著魔的因由
是詩、是聲音、是手勢、是那種穿梭過歲月的姿態？
或許這些都是，
也都是詩，
她的人是一首詩。

我們談論時間，談論氣味，談論顏色，
什麼都談論，也什麼都沒有辦法談論
因為我們極難專心
如何能在別人與自己的夢境相鄰處徘徊然後脫身？
我們踩著彼此的影子竊盜、抄襲
意象重疊的部份所有權再也難以區分

是女神產生了我們
還是我們產生了女神？
你怎能要求分析一種信仰
用異教徒的理論？


十三　女丑

「詩人總是如此
說謊，嗜愛成性嗎。」
當你手持倖存的早年明信片上
字跡泛黃的無意識書寫
質問我時
你似乎忘記
你也曾經寫詩
與我崇拜相同的神祇
私下交換評論與分析
如密謀一次
命定的出軌

「現在，」嚴肅顯然不適合你
「困於彼此和文字的人們
可否獲得平反、原宥
即便如我們？」

續啟低語並不像
重逢後展演的親暱那樣
就一個藉口
儀行的性愛與哈欠
都不再讓人沮喪
試圖辯解
「不，親愛的」

「其實我從來都不，
不是為了你…」


十四　潛台詞

太過誠實的時候
我選擇沉默

這似乎是更好的書寫策略
當後來增添的這些
不再是最初激切論愛的
語氣和發想

當第十段早已偏離
它之後的之後
又如何隱藏，試圖隱藏
並試圖表現出努力與徒勞地
拉回
潰逃的架構與創作自尊？

通過插敘和追述
懷抱著自己都不予置信的歉意
關乎生存的諸般隱喻聽起來很遙遠
多餘地問你：

「留下來，或我跟你走」
如果俗麗是美好的
惡意是不可或缺的
是否，這次真的是真的，
你願意與我，
再次共享
再次原宥語言的牢籠
我們自己？


十五　冒險

生活是網
循著線走
總要避開許多坑洞

其實
經過坑洞的時候我很想跳舞
甚至唱歌
讓危險的顛簸和拙劣的高音
引起眾人驚呼

或是
打那通想打很久的電話
說出很久沒說的名字

這樣的念頭讓人害怕
畢竟為了安全和健康
我們微笑、穿衣、偶爾共進晚餐
在嘈雜的地鐵和闃靜的圖書館
都不呼喊那些彷彿熟悉的肩膀
在突來的雨裡
守在狹小的傘下
與許多陌生的鼻子
共享潮濕、污穢的空氣

這種事實讓人驚悚
物理上而言
我們比想像中更為親密
車廂內的不鏽鋼欄杆
一扇廁所門被謹慎地推與關
某個部份的我們被重疊、擅改

沉默是一種新的語言
在視線無意識的碰撞中交換
生活隱忍的訊息